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滹南诗话 卷二

    《唐子西文录》云:“古之作者,初无意于造语,所谓因事陈辞,老杜《北征》一篇,直纪行役耳,忽云‘或红如丹砂,或黑如点漆。雨露之所濡,甘苦齐结实’,此类是也。文章即如人作家书乃是。”慵夫曰:“子西谈何容易,工部之诗,工巧精深者,何可胜数,而摘其一二,遂以为训哉?正如冷斋言乐天诗必使老妪尽解也。夫《三百篇》中亦有如家书及老妪能解者,而可谓其尽然乎?且子西又尝有所论矣。曰:‘诗在与人商论,深求其疵而去之,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,殆近法家难以言恕,故谓之诗律。立意之初,必有难易二涂,学者不能强所劣,往往舍难而趋易,文章不工,每坐此也。’”又曰:“吾作诗甚苦,悲吟累日,仅能成篇,初未见可羞处,明日取读,疵病百出,辄复悲吟累日,反覆改正,稍稍有加。数日再读,疵病复出。如此数四,方敢示人,然终不能奇也。”观此二说,又何其立法之严,而用心之劳邪,盖喜为高论而不本于中者,未有不自相矛盾也。退之曰:“文无难易,唯其是耳。”岂复有病哉?

    欧公《寄常秩》诗云:“笑杀汝阴常处士,十年骑马听朝鸡。”伊川云:“夙兴趋朝,非可笑事,永叔不必道。”夫诗人之言,岂可如是论哉?程子之诚敬,亦已甚矣。

    荆公《咏雪》云:“试问火城将策试,何如云屋听窗知。”苑极之不爱萁上句。山谷云:“管城子无食肉相,孔方兄有绝交书。”极之不爱其下句。此与人意暗同。

    罗可《雪》诗有“斜侵潘岳鬓,横上马良眉”之句,陈正敏以为信然,却是假雪耳。

    卢延让有“栗爆烧毡破,猫跳触鼎翻”之句,杨文公深爱,而或者疑之。予谓此语固无甚佳,然读之可以想见明窗温炉间闲坐之。杨公所爱,盖其境趣也邪?

    东坡诗云:“文章岂在多,一颂了伯伦。”朱少章云:“唐《艺文志》有《刘伶文集》三卷,则非无他文章也,坡岂偶忘于落笔之时乎?抑别有所闻也。”予谓不然。按《晋史》云:“伶未尝措意文翰,惟著《酒德颂》一篇。”坡亦据此而已。且公意本谓只此一篇,足以道尽平生,传名後世,则他文有无,亦不必论也。

    东坡《章质夫惠酒不至》诗,有“白衣送酒舞渊明”之句。《?{巩石}溪诗话》云:“或疑舞字大过,及观庾信《答王褒饷酒》云‘未能扶毕卓,犹足舞王戎’,乃知有所本。”予谓疑者但谓渊明身上不宜用耳,何论其所本哉。

    东坡《题阳关图》云:“龙眠独识殷勤处,画出阳关意外声。”予谓可言声外意,不可言意外声也。

    东坡酷爱《归去来辞》,既次其韵,又衍为长短句,又裂为集字诗,破碎甚矣。陶文信美,亦何必尔,是亦未免近俗也。

    东坡《和陶》诗,或谓其终不近,或以为实过之,是皆非所当论也。渠亦因彼之意,以见吾意云尔,曷尝心竞而较其胜劣邪?故但观其眼目旨趣之何如,则可矣。

    东坡云:“论画以形似,见与儿童邻。赋诗必此诗,定非知诗人。”夫所贵于画者,为其似耳。画而不似,则如勿画。命题而赋诗,不必此诗果为何语。然则坡之论非欤?曰:论妙于形似之外,而非遗其形似,不窘于题,而要不失其题,如是而已耳。世之人不本其实,无得于心,而借此论以为高。画山水者,未能正作一木一石,而托云烟杳霭,谓之气象。赋诗者茫昧僻远,按题而索之,不知所谓,乃曰格律贵尔。一有不然,则必相嗤点,以为浅易而寻常,不求是而求奇,真伪未知,而先论高下,亦自欺而已矣,岂坡公之本意也哉?

    郑厚云:“魏晋已来,作诗唱和,以文寓意。近世唱和,皆次其韵,不复有真诗矣。诗之有韵,如风中之竹,石间之泉,柳上之莺,墙下之蛩,风行铎鸣,自成音响,岂容拟议。夫笑而呵呵,叹而唧唧,皆天籁也,岂有择呵呵声而笑,择唧唧声而叹者哉?”慵夫曰:“郑厚此论,似乎太高,然次韵实作者之大病也。

    诗道至宋人,已自衰弊,而又专以此相尚,才识如东坡,亦不免波荡而从之,集中次韵者几三之一。虽穷极技巧,倾动一时,而害于天全多矣。使苏公而无此,其去古人何远哉?”

    东坡《薄薄酒》二篇,皆安分知足之语,而山谷称其愤世嫉邪,过矣。或言山谷所拟胜东坡,此皮肤之见也。彼虽力加奇险,要出第二,何足多贵哉?且东坡後篇自破前说,此乃眼目,而山谷两篇,只是东坡前篇意,吾未见其胜之也。

    东坡《雁词》云“拣尽寒枝不肯栖”,以其不栖木故云尔,盖激诡之致,词人正贵其如此。而或者以为语病,是尚可与言哉。近日张吉甫复以“鸿渐于木”

    为辩,而怪昔人之寡闻,此益可笑。《易》象之言,不当援引为证也。其实雁何尝栖木哉?

    东坡《送王缄》词云:“坐上别愁君未见,归来欲断无肠。”此未别时语也。而言归来,则不顺矣。欲断无肠,亦恐难道。《赠陈公密侍儿》云“夜来倚席亲曾见”,此本即席所赋,而下“夜来”字,却是隔一日。

    《王直方诗话》称晁以道见东坡《梅》词云:“便知道此老须过海,只为古今人不曾道到此,须罚教去。”苕溪渔隐曰:“此言鄙俚,近于忌人之长,幸人之祸,直方无识,载之诗话,宁不畏人之讥诮乎?”慵夫曰:“此词意属朝云也,以道之言特戏云尔,盖世俗所谓放不过者,岂有他意哉?苕溪讥直方之无识,而不知己之不通也。”

    陈後山云:“子瞻以诗为词,虽工非本色。今代词手,唯秦七黄九耳。”予谓後山以子瞻词如诗,似矣,而以山谷为得体,复不可晓。晁无咎云:“东坡词小不谐律吕,盖横放亻桀出,曲子中缚不住者。”其评山谷则曰:“词固高妙,然不是当行家语,乃著腔子唱和诗耳。”此言得之。

    晁无咎云:“眉山公之词短于情,盖不更此境耳。”陈後山曰:“宋玉不识巫山神女,而能赋之,岂待更而後知,是直以公为不及于情也。呜呼!风韵如东坡,而谓不及于情,可乎?彼高人逸才,正当如是,其溢为小词而间及于脂粉之间,所谓滑稽玩戏,聊复尔尔者也。若乃纤艳淫,入人骨髓,如田中行柳耆卿辈,岂公之雅趣也哉?”

    陈後山谓子瞻以诗为词,大是妄论,而世皆信之,独茅荆产辨其不然,谓公词为古今第一。今翰林赵公亦云此,与人意暗同。盖诗词只是一理,不容异观。

    自世之末作习为纤艳柔脆,以投流俗之好,高人胜士,亦或以是相胜,而日趋于委靡,遂谓其体当然,而不知流弊之至此也。文伯起曰:“先生虑其不幸,而溺于彼,故援而止之,特立新意,寓以诗人句法。”是亦不然。公雄文大手,乐府乃其游戏,顾岂与流俗争胜哉!盖其天资不凡,辞气迈往,故落笔皆绝尘耳。

    东坡《南行唱和诗序》云:“昔人之文,非能为之为工,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。山川之有云,草木之有华实,充满勃郁而见于外,虽欲无有,其可得耶。故予为文至多,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。”时公年始冠耳,而所有如此,其肯与江西诸子终身争句律哉?

    东坡,文中龙也,理妙万物,气吞九州,纵横奔放,若游戏然,莫可测其端倪。鲁直区区持斤斧准绳之说,随其後而与之争,至谓未知句法,东坡而未知句法,世岂复有诗人?而渠所谓法者,果安出哉?老苏论扬雄,以为使有孟轲之书,必不作《太玄》。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,于是高谈句律,旁出样度,务以自立而相抗,然不免居其下也,彼其劳亦甚哉,向使无坡压之,其措意未必至是。

    世以坡之过海为鲁直不幸,由明者观之,其不幸也旧矣。

    吴虎臣《漫录》云:“欧阳季默尝问东坡:‘鲁直诗何处是好。’坡不答,但极称道。季默复问如《雪》诗‘卧听疏疏还密密,起看整整复斜斜’岂亦佳邪?坡云:‘正是佳处。’”慵夫曰:“予于诗固无甚解,至于此句,犹知其不足赏也,当是所传妄耳。”徐师川亦尝《咏雪》云:“积得重重那许重,飞时片片又何轻。”曾端伯以为警策,且言“师川作此罢,因诵山谷‘疏疏密密’之句,云我则不敢容易道”。意谓鲁直草率而己语为工也。噫!予之惑滋甚矣。

    王直方云:“东坡言鲁直诗高出古人数等,独步天下。”予谓坡公决无是论,纵使有之,亦非诚意也。盖公尝跋鲁直诗云:“每见鲁直诗,未尝不绝倒。然此卷语妙甚,能绝倒者已是可人。”又云:“读鲁直诗,如见鲁仲连李太白,不敢复论鄙事。虽若不用,然不为无补于世。”又云:“如蝤蛑江瑶柱,格韵高绝,盘餐尽废,然多食则动风发气。”其许可果何如哉?

    山谷之诗,有奇而无妙,有斩绝而无横放,铺张学问以为富,点化陈腐以为新,而浑然天成,如肺肝中流出者,不足也。此所以力追东坡而不及欤?或谓论文者尊东坡,言诗者右山谷,此门生亲党之偏说,而至今词人多以为口实,同者袭其迹而不知返,异者畏其名而不敢非。善乎吾舅周君之论也,曰:“宋之文章至鲁直,已是偏仄处。东後山而後,不用琪弊矣。人能中道而立,以巨眼观之,是非真伪,望而可见也。”若虚虽不解诗,颇以为然。近读《东都事略》、《山谷传》云:“庭坚长于诗,与秦观张耒晁补之游苏轼之门,号四学士,独江西君子以庭坚配轼,谓之苏黄。”盖自当时已不以是为公论矣。

    山谷《题阳关图》云:“渭城柳色关何事,自是行人作许悲。”夫人有意而物无情,固是矣。然《夜发分宁》云:“我自只如常日醉,满川风月替人愁。”此复何理也?

    山谷诗云:“语言少味无阿堵,冰雪相看有此君。”夫阿堵者,谓阿底耳。

    顾恺之云“传神写照,正在阿堵中”,殷浩见佛经云“理应阿堵上”,谢安指桓温卫士云“明公何须壁闲阿堵辈”是也。今去物字,犹此君去君字,乃歇後之语,安知其为钱乎?

    山谷《题严溪钓滩》诗云:“能令汉家九鼎重,桐江波上一丝风。”说者谓东汉多名节之士,赖以久存,迹其本原,正在子陵钓竿上来。予谓论则高矣,而风何与焉?尝质之吾舅周君,君笑曰:“想渠下此字时,其心亦必不能安也。”

    或曰诗人语不当如是论,曰:固也,然亦须不害于理乃可。如东坡《眉石砚》诗,指胡马于眉间,与此是一个规模也,而岂有意病哉?

    苏黄各因玄真子《渔父》词增为长短句,而互相讥评。山谷又取船子和尚诗为《诉衷情》,而冷斋载之。予谓此皆为蛇画足耳,不可作也。

    山谷词云:“新妇矶边眉黛愁,女儿浦口眼波秋。”自谓以山色水光替却玉肌花貌,真得渔父家风,东坡谓其太澜浪,可谓善谑。盖渔父身上,自不宜及此事也。

    山谷最不爱集句,目为百家衣,且曰正堪一笑。予谓词人滑稽,未足深诮也。

    山谷知恶此等,则药名之作,建除之体,八音列宿之类,独不可一笑耶?

    山谷《雨丝》诗云:“烟云杳霭合中稀,雾雨空密更微。园客茧丝抽万绪,蛛蝥网面罩群飞。风天错综天经纬,草木文章帝抒机。愿染朝霞成五色,为君王补坐朝衣。”夫雨丝云者,但谓其状如丝而已。今直说出如许用度,予所不晓也。

    山谷词云:“杯行到手莫留残,不道月明人散。”尝疑“莫”字不安,昨见王德卿所收东坡书此词墨迹,乃是“更”字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