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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唐日月 第三十七章 诸神的黄昏 (中)

    “轰——”“轰——”“红——”三门青铜铸造的“巨钟”口部火光闪动,上千枚弹丸和石子被火药喷下了重玄门城头。刹那间,在抬头仰射的万骑营弓箭手队伍中央位置,扫出了一个血淋淋的缺口。(注:重玄门,大明宫的北侧外门。)

    凡是被迎头喷中的弓箭手,全都死得惨不忍睹。

    板栗大小的弹丸和石子在火药爆燃生成的气浪推动下,可以无视双层牛皮甲。而即便能挡住强弩的镔铁背心,被数枚弹丸和石子同时命中,也被砸得向内深深凹陷下去。坚硬的镔铁在这个时候,反倒成了弹丸和石子的帮凶,化作一片片利刃,直接刺破披甲者的胸腔。

    即便侥幸没有处在正对“钟”口的位置,也有大量弓箭手遭受到了池鱼之殃。从城头激射而至弹丸和石子,打在他们缺乏有效防护的手臂、小腿、口鼻、脖颈等处,立刻凿出一个个血淋淋的窟窿。

    这些伤口虽然不会立刻夺走人的性命,大小和模样却极为血腥恐怖。受伤者立刻失去全身力气,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挣扎,同时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。

    恐惧则伴着惨叫声,瞬间于重玄门外蔓延,不光是弓箭手,正在推动冲车的陷阵兵,正在整理云梯先登死士,甚至还有一部分正在给投石车装填火雷的弟兄,也丢下手里的家什踉跄闪避,唯恐躲得不够及时,成为“铜钟”的下一轮瞄准目标。

    “蠢货,废物,全都给我站住,不许退。杀了妖后,尔等要什么有什么。如果妖后不死,她肯定会诛尔等三族!”万骑营都尉钟绍京大怒,挥舞着横刀从盾车后冲出来,砍向带头退避的一名校尉。

    那名校尉猝不及防,被他直接砍翻在地。鲜血沿着刀刃,刹那间窜起了三尺多高,溅了周围的袍泽满头满脸。

    周围的万骑营兵卒们,先被吓得停住了脚步。随即,一个个迅速想起了谋反失败之后会面临什么样的惩处,嘴里发出一长串鬼哭狼嚎,掉转头,冲向距离各最近的投石车,火龙车,弩车,七手八脚装填火雷,压动横杆,射出弩箭。

    重玄门乃是大明宫北侧的最外层防御设施,光城墙就高达两丈四尺,内芯为泥土板筑,外皮还包裹着厚厚的青砖。弩箭远距离仰射,很难命中敌楼和城墙内的目标。而火龙车的有效杀伤距离只有二十几步,更不可能隔着十几丈远,就将火焰喷上城头。

    唯独由前任军器少监张潜改良过的投石车,可以将点燃后的火雷掷上重玄门的城墙。然而,因为缺乏训练的缘故,万骑营的士卒们操做投石车的动作极为生疏,非但好半晌才能发起一轮攻击,掷出的火雷还没什么准头。要么砸中了墙砖,滚落于城外,要么越过了城墙,落在了重玄门与玄武门之间空阔的屯兵场上,毫无建树。

    反倒是重玄门上的宫廷侍卫和韦家子弟,因为忽然得到了三门古怪的铜钟支持,士气大振。在薛思简的指挥下,大伙操纵着同样由军器监精心打造的投石车,将火雷一波接一波射向城外,不多时,就将城外的火龙车、投石车和弩车炸烂了十几个,令叛军对大明宫的攻势,愈发难以为继。

    “弓箭手,弓箭手整队,靠近漫射,压制城头上的投石车!”发现形势对自己一方不利,钟绍京气急败坏,挥舞着横刀,逼迫弓箭手们重新集结。“既然走上了这条路,就别想着中途退却。当年太子逼宫失败,追随他的人,妖后可是一个都没放过。”

    最后那句话,陈述得乃是神龙三年所发生的事实。在场的万骑营将士,有很多人都曾经亲眼目睹。刹那间,叫骂声纷纷而起,不幸被卷入叛乱,或者受到蛊惑主动参与了叛乱的弓箭手们,一边问候韦无双、薛思简、上官婉儿以及钟绍京本人的祖宗八代,一边再度集结起来走向重玄门,拼尽全身力气朝着城头释放羽箭。

    毕竟人多势众,他们射出的羽箭虽然没什么准头,却又急又密。很快,就令城头上出现了大量伤亡,反击的节奏也受到了严重干扰。

    然而,没等进攻的组织者钟绍京松一口气,重玄门上,三口铜钟又被人从敌楼中推了出来,钟口对着弓箭手的,先后喷射出炙热的火焰。“轰——”“轰——”“轰——”

    弹丸密如冰雹,在火药气浪的推动下,射入城外弓箭手的队伍中。近二十人当场被弹丸掀翻在地,还要差不多同样数量的人,身体被射出一个个破洞,血如泉涌。

    钟绍京费了老大力气才重新聚集起来的弓箭手队伍,迅速分崩离析。很多人宁愿面对督战者的横刀,也不肯继续站在城墙下被弹丸射成筛子!

    “太后英明!”“太后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“太后有此神器,逆贼必败无疑!”欢呼声在重玄门上响起,与城下的惨叫声,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监门大将军薛思简,驸马都尉韦捷、左千牛中郎将韦锜等人,朝着敌楼上某个位置,兴奋地连连拱手。

    “全赖诸位之功!”太后韦无双身穿李显生前最喜欢款式的蟠龙铠,头这个用途,知道的人越少越好。现在看来,先帝是对的,他早就料到了,李令月等人决不会甘心蛰伏!”

    “先帝料事如神!”上官婉儿楞了楞,随即,发自内心地赞叹。“臣妾能够追随先帝和圣后,真是三生之幸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不差。先帝生前,就多次夸赞你有宰相之才。”韦无双听得心里头舒坦,顺口夸赞。

    “臣妾不过是一只萤火虫,依附于先帝和圣后尾骥,才能放出少许光华!”伺候韦无双这么多年,上官婉儿早就摸透了对方的脾气,低下头,小声自谦。

    “行了!越说,你还越谦虚起来了!”韦后摆摆手,笑着摇头,“除了不姓李之外,你哪点不强于太平长公主百倍?!只是身为女人,才不能出将入相罢了!”

    “婉儿不愿做宰相,只愿意永远站在太后身后。”上官婉儿被感动得眼睛发红,躬身行礼,“这里危险,还请太后入敌楼内稍微休息片刻。臣妾提刀执盾,在这里做太后的眼睛,一有情况,立刻向太后汇报。”

    “嗯!”韦无双明白,自己鼓舞士气的目的已经达到,继续站在明显位置,只会增加薛思简和韦捷等人的负担,于是,笑着点头。随即,缓缓向后挪动身体。却不料,被先前落在地上的一根箭杆,给绊了一下,脚步立刻开始踉跄

    “太后小心脚下。”上官婉儿尖叫着冲过来搀扶,另外一位自打武则天时代就入宫帮忙起草诏书的女官库狄氏,也赶紧冲上前,用力托住了韦无双的手臂。

    “不妨事。”韦后挣扎着重新站稳身形,顺势挣脱上官婉儿和库狄氏的手臂,“松手,将士们看着呢,这当口,本宫不能被人搀着。”

    说罢,她又看了看满脸担忧的上官婉儿,低声呵斥,“哀家只是被绊了一下而已,你没必要如此慌张。有搀扶哀家的功夫,不如去外边巡视一圈儿,替本宫鼓舞士气,安抚军心。”

    “是!”上官婉儿果断答应,随即,又想了想,小心翼翼地汇报,“重玄门这里,显然固若金汤。百兽门那边,有韦护带着于阗来的弟兄防守,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闪失。臣妾担心的是西便门,那边与太极宫是连着的,太后一直不肯让人将此门堵死,说是要留着那里给冠军大将军。可万一逆贼绕路太极宫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去那边巡视一圈,同时派人再催一下韦播,问他为何还不赶过来支援!”韦无双想都不想,低声打断。

    “臣妾已经派人催过三次了,但是始终都没有回音!”上官婉儿的脸色立刻变得有些暗淡,低着头,小声回应。

    “再派人去催,以免先前派出去的人,遭到截杀!”韦无双楞了楞,随即再度做出决定。

    “是,臣妾先去巡视西便门。如果还等不到冠军大将军率部赶来救援,便亲自去未央宫那边搬兵!”上官婉儿咬了咬牙,回答得干脆利落。

    韦无双欣赏的就是她这股干脆劲,笑着点头。随即,又亲自将她送下了马道,目送她的背影在护卫的簇拥下去远,才又提着盾牌和横刀,缓缓走进了敌楼。

    太监们贴心地搬来了竹椅,宫女们则惨白着脸,为她打起了扇子。敌楼外,叛军依旧在努力组织新的进攻,却一波不如一波。而城头的侍卫和宦官们,则在薛思简和韦捷的等人指挥下,越战越勇,隔三差五就用铜钟给叛军迎头来上三记弹丸雨,将后者打得厉声惨叫,血流成河。

    时间还不到四月,长安城的天气,却已经热得有些让人难受。特别是被蟠龙铠牢牢保护着的上半身,除了腋下之外,根本没有其他通风的位置。让人的汗水很快就将贴身衣服润透,隐隐约约,还冒出了几丝馊馊的味道。

    先前战事紧张,韦无双鼻孔里只能闻见硝烟和血腥。而此刻,叛军攻势被成功遏制住了,汗水的馊味儿,就迅速变得清晰。

    这辈子,哪怕是与丈夫一道被贬居庐陵之时,她都没如此“臭”过,顿时,就让她轻轻将眉头轻轻皱做了一团。

    知道是谁将自己逼得如此狼狈,太后韦无双低声唾骂,“该死的李令月,本宫这回,绝不会再对你手软!”

    如果按照她的想法,早在三年前,太子谋反之时,就应该找借口将太平长公主李令月也碎尸万段。然而,丈夫李显却在关键时刻心软,只勒令太平长公主闭门思过,却没有对此人进行任何惩罚,甚至,没有出手砍掉此人在朝堂上安插的那些爪牙!

    韦无双知道自家丈夫为什么这样做。在丈夫心中,最重要的李家江山。而一旦杀掉了太平公主和相王,在他本人身体又不怎么结实的情况下,朝政难免落于韦家人之手。所以,利用李令月和李旦两个的实力,牵制韦家,才是丈夫的真正意图,根本不是什么心慈手软!

    但是,韦无双却没有说破。即便夫妻之间,偶尔也需要装一装傻。反正,这些年李显对她的支持,一点都没减少,甚至对她大肆提拔心腹的行为,都选择了视而不见。

    至于李显苦心制造的平衡,在她眼里,实际上早就脆弱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。哪怕是在李显生前,她都能轻松地将窦从一、崔湜,甚至萧至忠,拉到自己这边。更何况在李显去世之后?

    事实上,李显的那些安排,也的确没起到丝毫作用。自打他去世那时起,她一直按部就班地,削弱相王和太平公主的势力,如今已经成功地做到了国家大事,全凭自己一言而决地步。除了没有废黜皇帝,临朝称制之外,隐然已经是第二个则天大圣。

    她几乎稳操胜券,唯一的疏漏就是,没想到李令月这么大胆,居然抢在她发起最后一击之前,勾结部分李氏皇族造反!

    可那又能怎么样?从昨夜亥时直到现在,叛军足足攻打了两个时辰、,大明宫却依旧牢牢地掌控在她手里。长安城内外的六万府兵,至少有五万,天明后会奉命入城平叛。而不远处的未央宫内,还驻扎着数千身经百战的于阗精锐。这批将士在她的堂弟,冠军大将军韦播的带领下,随时可以切断叛军的退路,将其一网打尽!

    只是韦播今夜的反应,实在太慢了一些!

    想到未央宫与大明宫的距离,韦后心中就烦躁不已。按道理,韦播在一个多时辰之前,就应该已经听到了重玄门这边的爆炸声,赶来增援。然而,直到现在,韦播那边,依旧没派来一兵一卒!

    她已经着令上官婉儿,给韦播下得了三次懿旨,却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。以至于刚才,她不得不答应上官婉儿的主动请缨,亲自去催。而万一半路上遭到叛军截杀,上官婉儿虽然智慧过人,却终究是个女儿身……

    想到这儿,韦无双又开始暗暗担忧起上官婉儿的安危来。虽然跟此女分享一个丈夫之时,双方之间的关系不算太亲密。但是,上官婉儿却跟太平长公主李令月势同水火。

    为了一个共同的敌人,她和上官婉儿之间,越走越近。特别是在李显失去做丈夫的能力之后,她与上官婉儿之间的矛盾骤然消失,剩下的,只有惺惺相惜!

    终究有些累了,想着,想着,韦无双的眼皮就开始发沉,呼吸也越来越均匀。迷迷糊糊间,她突然又看到了丈夫李显,身体已经完全恢复,骑在一匹纯白色的骏马上,笑呵呵地向自己伸出右手。

    “圣上!”韦无双刹那间忘记了丈夫已经亡故的事实,激动地大叫了一声,伸手去拉李显的手。然而,丈夫和白马,却同时消失不见,回应她的,只有凄厉地惨叫,“啊——”

    “谁在喧哗!”韦无双骤然恢复了清醒,将身体坐直,冲着周围怒目而视。

    眼前视野先是一片模糊,随即,慢慢变得清晰。血腥气扑鼻,上官婉儿一手提刀,一手持盾,快步闯入。在此人身后,则跟着一个韦无双做梦都想不到的面孔。

    “谯王,谁让你回来的?你也要谋反么?”双手猛然发力,韦无双站起身,手指上官婉儿身后的那张面孔,厉声怒叱。

    “国家有难,本王身为先帝之子,不得不挺身而出!”向来没啥存在感,并且被韦无双和太平公主交替打压的谯王李重福像脱胎换骨一般,低头俯视韦无双,朗声回应。“倒是太后,如此倒行逆施,可对得起父皇多年来的相待之恩?!”

    “太后,太后救命!啊——”监门大将军薛思简的声音,在敌楼外响起,随即,变成了一声惨叫。

    “救命!”“饶命!”“不要杀我,不要杀我,我只是奉命守卫大明宫。”“愿降,愿降……”

    求救声和求饶声,接连在外边响起,转眼间响彻重玄门。不待韦无双做出任何反应,更多的人,沿着楼梯快步冲上。羽林将军常元楷、右羽林将军事李慈、左金吾将军李钦,甚至还有深受他器重的周以悌,一个个手里的横刀仍旧在滴血,脸上却写满了大功告成的兴奋与骄傲!

    “你,你们……”刹那间,韦无双就明白了冠军大将军韦播迟迟没有前来救驾的缘由。

    三道懿旨,都是经过上官婉儿之手传出去的。而上官婉儿,却早就跟谯王李重福,太平长公主李令月等人勾结到了一起,随时可以改动她的懿旨,甚至,以她的名义,勒令韦播准不准轻举妄动!

    刚才,上官婉儿利用她的疏忽,打着巡视的由头,去了一趟西便门。随即,就将谯王李重福及其亲信引入了大明宫,从背后杀了薛思简等人一个措手不及。

    “杀妖后,清君侧!”更多的将士,喊着口号涌入敌楼,将目瞪口呆的太监,宫女和少量侍卫驱赶到一旁,解除所有武装。同时,将太后韦无双团团包围。

    唯独没有被驱赶的,只剩下另外一个受韦无双器重的女官库狄氏,只见此女,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份密封着着的圣旨,高举着走到了所有人的正中央。扯开嗓子,高声宣告:“圣上遗诏,请太后上前接旨……”

    上官婉儿和库狄氏,在李显生前都有草拟圣旨和接触印信的机会。所以,不用看,韦无双就知道这份圣旨乃是伪造,至于上面所写的内容,她更是能猜得一清二楚。

    抬手狠狠给了库狄氏一个耳光,她瞪圆双眼向前走了两步,韦继续手指上官婉儿,声色俱厉,“你,你,这个贱女人,圣上和哀家,可曾半点亏待于你?你竟然……”

    “太后错了!”上官婉儿抬起横刀,轻轻一拍,就将韦后的手指拍歪到了一旁,“是太后先辜负了妾身,而不是妾身辜负的太后。”

    “你,你胡说!”韦无双明知道大势已去,却不肯束手待毙。瞪圆了眼睛,继续厉声咆哮,“你刚才还说,宁愿这辈子站在哀家身后。你刚才还说,要做哀家的眼睛。你这个贱女人,让别人做了皇帝,你能得到什么?哀家拿你当宰相对待,你都不肯满足?莫非你还能嫁给里李崇福,做他的皇后不成?”

    几句话,一句比一句凄厉,一句比一句用心恶毒。然而,上官婉儿却丝毫不生气,笑了笑,快步走到韦无双身后,将头轻低,将嘴巴凑向她的耳畔,用极小的声音补充,“太后莫不是忘了,在你最落魄之时,谁曾经向你施以援手?”

    说话间,她的声音忽然变粗,隐约宛若来自一位行将就木的老僧,“圣女,你莫非忘记了,当年皈依佛门之时,许下过什么诺言?”

    “你,你……”心中突然打了个哆嗦,韦后瞪圆了眼睛,扭头看向上官婉儿,满脸难以置信。

    那个声音很低,她却无比熟悉。在她接受了白马宗的资助,并且成为宗门圣女之后,第一次跪拜的法王,声音就跟现在一模一样。而她,却一直以为法王是慧范那样的老僧,万万没有想到……

    没等她揭破对方的身份,腰杆处忽然被人用力推了一下,她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。随即,更大的推力传来,将她直接推出了敌楼,翻越了栏杆,径直坠向了地面。

    “臣妾说过,要永远站在太后身后。”在下坠过程中,韦后隐约又听见了,上官婉儿的声音,柔媚而又冰冷。

    她忽然笑了起来,嘴角处写满了嘲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