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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来 第九百八十六章 武夫见我竹楼

    春日树发花如锦,山中黄鹂成群忽起忽落。

    吕喦微笑道:“落魄山作为一座宗门,谱牒修士是少了点。”

    明明拥有十多个藩属山头,山多人少,也是奇事。

    印象中,北俱芦洲那边,火龙真人的趴地峰,在浩然宗门中已算人少的仙家道统了,依旧拥有四条道脉,太霞李妤一脉,历来擅长除妖役鬼,涉世最深,桃山一脉的道牒修士精通雷法,白云一脉练气士擅长符阵,此外袁灵殿的指玄一脉,属于道门剑仙流派,四条法脉脉加在一起,百多号谱牒道士是肯定有的。反观落魄山,一直没有那种寻常仙府的大规模开枝散叶,可能在收徒一事上,祖师堂成员,各自门槛都不低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崔东山的青萍剑宗那边,可能过不了几年,人数就会翻几番,有枣没枣打三竿,我们崔宗主志向远大,扬言以后每逢下宗观礼上宗,浩浩荡荡跨洲祭祖,在人数上必须胜过落魄山,绝对不能输了气势。”

    之后吕喦主动说要霁色峰祖师堂那边敬香,陈平安虽然有几分意外,终究是意外之喜,当然不会拒绝这种好事。吕喦笑言,在青冥天下那边云游时,曾经有幸参加过几次三教辩论的旁观,多是听得想要打瞌睡的,但是文圣参加的那次辩论,最为精彩,很提神。

    只是他们刚要挪步,就来了个手持书册和一支鸡距笔的白发童子,腰悬龙泉剑宗颁发的一枚剑符,火急火燎御风而至。

    先前隐官老祖准许由她这个杂役弟子来编订年谱,记录贵客登门,亦是编谱官职责所在,至于编谱官,当然是白发童子自己给自己封的官衔,这跟黑白双煞里边小水怪的那个巡山使节是一样的,方才在骑龙巷那边,这头化外天魔就察觉到落魄山次峰山巅这边的异象,吓了一大跳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急匆匆跑到骑龙巷台阶恰逢盛会,得留个纪念,她编撰的这部年谱,得跟一般宗门的年谱区分开来。陈平安听得茫然,也就没有着急说同意与否,心里犯嘀咕,纪念?编写年谱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,这家伙还想如何作妖不成?白发童子就说自己其实是一个隐藏极深的山水画家,难得大伙儿都聚在霁色峰这边,不如就以祖师堂作为背景,所有人排队站好,坐着也行,就是要搬椅子,反正就是留下一幅类似雅集的传世名画,如此一来,年谱就生动了,某某年某月某日,山主与贵客纯阳真人,于霁色峰祖师堂外,再加上供奉小陌、看门人仙尉等等,共在一幅山水画卷中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眯眯道:“年谱带画,除了文字记录还有插图,而且还是彩绘的,是吧?这就是你所谓的不一样?”

    他已经后悔让这个家伙住持年谱编订一事了,嗯,下次祖师堂议事正式召开之前,得先跟朱敛暖树小米粒他们几个通个气。

    亲自举荐你担任这个职务,结果只有山主一人点头,无人答应,全部反对,不吧,开个价,几颗雪花钱?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伸手拍打心口,故作惊悚状,嘴上言语得寸进尺,“也不知道方才是谁想要用眼神杀人哩。”

    谢狗嘴角抽搐,笑哈哈道:“大人有大量,宰相肚里能撑船,跟我一个豆蔻少女小姑娘计较个什么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还想要说几句

    谢狗故意转头看了眼,自言自语道:“他们仨,走得有点远了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立即笑容更加谄媚,脸蛋笑成花儿,从袖中摸出一幅裁剪过的小品画,工笔写意相参,勾勒点染精妙老道,笔法极具宫廷院体画的神意,画中果真只有并肩而立的谢狗和小陌,只是不知何时画上还有了新添的落款署名,白发童子递出画卷后,抬起头,眼神诚挚道:“谢姐姐,装裱一事,需不需代劳?”

    谢狗手持卷轴,一手重重拍在白发童子的肩膀上,神采奕奕道:“箜篌,算我欠你一份人情,以后帮你砍人!”

    下山途中,陈平安问道:“吕前辈,青冥天下那边的奇人异士,数量比较浩然天下,是多是少?”

    吕喦笑道:“奇人异士?如何定义?所以这个就很难说了。不过如果只是说境界,两座天下山巅修士的数量,暂时差距不大,只是暂时的,至于变天,一场法雨落地过后,接下来百年之内会很乱,某些飞升境得大机缘跻身十四境有之,老的新的十四境修士放开手脚杀飞升境亦有之,至于趁着时局未定之前,抓紧机会,飞升境相互之间的了断旧怨,或是你争我抢的再起新仇,相信只会更多。”

    “原本最为尊崇纯粹自由的蛮荒天下,因为多出一个白泽,反而可能是相对最为稳定的一座天下,我听说西方佛国那边,主张看念头一脉的禅师,与持戒严谨的佛门律师一派,都快要演变成势同水火的处境了,再加上密宗与禅宗,以及禅宗内部对某位历史上著名高僧的法统归属,异议很大,以至于各自编撰祖谱,都想要将其划拨到自身法统谱牒之内,因为这直接涉及到两支佛门显著禅系的位置,到底应该坐在哪边,自然不是什么小事,至于历史久远的那场经教之争,最近千年,虽然一直有佛门龙象尽力试图模糊其界线,但是分歧依旧不小。贫道游历多年的青冥天下,前些年,一个修士都只敢放在心里的看法,‘天下苦余斗久矣’,好似水落石出一般,从心中看法变成了一个说法,开始逐渐流转十四州道官中,白玉京那边好像也没有刻意弹压这种议论,已经有了野火燎原的势头,你要知道,当下可不是陆掌教坐镇白玉京,就是余斗本人。”

    “放心,不管怎么说,贫道这样的,往前三千年前,往后三千年后,都是屈指可数的。”

    临近山脚,吕喦说道:“陈山主不必继续送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便停下脚步。

    吕喦微笑道:“流水千年,随山万转,入庙烧香,出了山门,还需各自修行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山下百年人有万年心,山上修士动辄长寿百年千年,所谓修行只此一心。”

    吕喦问道:“没有收到邀请?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道:“就算邀请了,我也不敢去,谁来劝说都不会答应。”

    吕喦说道:“这是因为你还不曾真正说服自己,所以说道理太多也不好。白骨真人曾经有个比喻,就像打群架,养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思量片刻,“好比喻。”

    吕喦打了个稽首,说道:“下次再见,就有劳陈山主帮忙护道一程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拱手还礼,“定当尽心尽力,不负前辈所托。”

    吕喦以拂尘指了指山道:“纯阳道长,别的不敢多说,这个道理,道长算是白讲了。我家公子在这件事上,已经做得最好。”

    吕喦笑着点头,“贫道在市井待惯了,临行之前,不抖搂几句仙气飘飘的高人言语,总觉得哪里不对劲,见谅见谅。”

    小陌笑道:“那我也邀请纯阳道长来落魄山当个副山主好了,诚心诚意,绝无客套。”

    吕喦啧啧称奇道:“你们落魄山风气,委实厉害,贫道这一身纯阳道法都要扛不住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愧疚道:“怪我当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柜,威严不够,一个个的,太不噤若寒蝉了。”

    按照一条不成文的山上规矩,访山入山门,离山出山门,吕喦来到山脚后,就直接施展了缩地法,一步跨越小半个宝瓶洲,来到最北端的一处仙家渡口,举目眺望北边的北俱芦洲,施展望气术,视野中有三粒莹光分散在白裳闭关所在山头附近,看样子贺小凉暂时还不会出手,吕喦便再次缩地山河,刹那之间来到海面上,定睛一看,一挥拂尘,随意劈开海面,掀起百丈巨浪,道人身形一闪而逝,去往一座尚未被真龙王朱发现踪迹的海底龙宫遗址,重重禁制形同虚设,纯阳道人闲庭信步,如入无人之境。

    登山路上,小陌以心声提醒道:“公子,谢狗性格喜怒不定,她如果留在落魄山,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捅娄子,不如还是我来找个法子?”

    对纯粹剑修来说,尤其是蛮荒妖族,看待自身之外世界的方式,其实很单一,就是仔细考量战力,面对不同的修士,自己需要递出几剑。在白景眼中,哪怕是纯阳真人这种暂时看不出道行深浅的隐世高人,她也是丝毫不怵的,若是在蛮荒天下,白景甚至早就主动启衅问剑一场了,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浅,那就打出个答案嘛。

    陈平安玩笑道:“法子?什么法子,以身相许吗?小陌啊,有你这么当死士的吗,竟然还需要出卖色相?”

    小陌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我知道你的想法,跟她来个类似约法三章的规矩,告诉她如果行事过界,你就会祭出那把本命飞剑。你当然是认真的,白景也会相信你是认真的,但是我觉得没必要。行了行了,你别总担心这件事,我既然答应让她回山,你就放宽心,只管好好练剑,他娘的,这个白景,先前说你资质不如她,唧唧歪歪一大堆,把我气个半死,估计你也听到了,所以小陌啊,要好好修行啊。”

    小陌无奈道:“跟随公子这段时日,修行一事不曾懈怠片刻。”

    否则也不可能寻出一条跻身十四境的道路来,只是晚了一步而已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先前道祖亲临小镇,问我关于修道的见解,我曾经以苏子一首诗篇作答,儋州云霞钱江潮,未到百般恨不消,到得元来别无事,儋州云霞钱江潮。”

    小陌会心笑道:“苏子被誉为词宗,此诗却极有禅意,一个读书人跟道祖聊这个,公子海内唯一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学自家先生的口气,唉了一声,埋怨道:“别瞎说,是你多想了,我可没有这种较劲的念头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解释道:“之所以聊这个,是想告诉你,男女情爱一事,很多时候也是这般道理,心心念念,求之不得的,其实都只是心目中的那份儋州云霞钱江潮,牵肠挂肚,百般恨千种怨,怎一个愁字了得,可等到真正得手了,儋州云霞钱江潮还是儋州云霞钱江潮,心却变了,风动耶旛动耶,心动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我现在不担心谢狗会如何,只担心你哪天真正喜欢她了,然后形势倒转,你自己也说了,白景性情不定,喜爱之心由浓转浅,到时候就要轮到你开始还债了,有你苦头吃的,我可不想看到你每天借酒浇愁,邋里邋遢,酒鬼似的。”

    “至于为何我对谢狗比较宽容,自然是觉得她能够哪怕过了一万年,还始终喜欢一人,一万年之后,为了能够重逢,主动跨越两座天下来找这个人,我觉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小陌默然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小陌,退一万步说,即便仍旧不喜欢她,也要心里有数,别只是觉得厌烦,至少平时言语,稍微有点耐心。”

    小陌点了点头,突然说道:“公子的这个道理,听着确实有道理,只是好像公子来说,就没什么说服力了。公子与宁姑娘,你们从相逢相识相知到相思相亲相爱,就从无变心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动作极快,眨了眨眼睛。

    小陌疑惑不解。

    陈平安也没有解释什么,只是拍了拍小陌的肩膀,重新双手笼袖,缓缓登山。

    小陌啊,你跟谢狗能够凑一对,不是没有理由的,境界高,想法少,简单来说,就是单纯,好骗。

    这就叫说似一物即不中。就白景那一根筋的犟脾气,不得跟我赌个气,哪天你回心转意喜欢她了,反而更喜欢你小陌?

    刚刚成为朋友的貂帽少女跟白发童子,一起蹲在广场边缘的白玉栏杆上,一起伸长脖子,竖耳倾听状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好奇问道:“谢姐姐,隐官老祖跟你男人聊了啥?”

    谢狗揉了揉貂帽,“两个大老爷们之间的肺腑之言,骂我居多,所以真诚嘛,不过听着教人感动,感动啊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好奇万分,“到底聊了啥,给说说看呗。”

    谢狗突然说道:“不站不坐偏偏蹲着,姿势不雅,瞧着像是蹲茅坑拉屎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谢狗突发奇想,“箜篌,咱们也组建一个小帮派吧,比如先拉上那条左护法入伙,官衔封号还不是随便给?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皱着眉头,“斜封官,没啥含金量啊,好像难以服众。而且落魄山就这么点人,很难骗人入坑了。唉,早知道我就答应隐官老祖,去桐叶洲那边忽悠几个不知底细的新面孔。”

    谢狗点点头,“那就不着急,建大功成大业者,必须深谋远虑,从长计议,回头约个时间,咱俩好好商量商量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说道:“咱们读书那么多,你汗牛充栋,我学富五车,可别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。”

    谢狗揉着下巴,显得有些愁眉不展,继而舒展眉头,以拳击掌,“这就叫将谓偷闲学少年,君子居易以俟命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使劲点头,“这话说得有点学问了,周米粒那个帮派,跟暂时只有咱们俩的小山头,没法比,差远了!”

    “你为何对陈平安这么亲近?”

    “不管是什么事情,明明很如何,偏要假装不如何,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。比如陈平安,他是一个曾经只是听说过宫柳岛刘老成某个故事就能满脸泪水、把心伤透的痴情种,所以他内心其实很怜悯我,却从不怜悯我丝毫,这让我很感激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此身原本不知愁,最怕万一见温柔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,这句话要不是朱敛说的,我就吃屎去。

    “朱敛要是愿意以真相示人,再举办几场镜花水月,我可以肯定,一年之内,至少有百余个女修,愿意更换门庭,跑来落魄山修行。”

    谢狗深以为然,点点头,“如果只说相貌,我家小陌跟朱老先生,大概差了一百个陈平安吧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翻脸道:“谢姑娘,朋友归朋友,我不允许你这么贬低隐官老祖!”

    “那就只差十个?”

    “这还差不多。”

    一把本命飞剑悄然离开。

    谢狗咧嘴一笑,以为飞剑化虚,潜藏在那个臭牛鼻子老道留在山中的道意里,如鱼潜渊,姑奶奶我就猜不到你陈山主的手段啦?

    谢狗摸出一壶酒,是小镇那边按斤两售卖的市井土烧酒,灌了一口酒,沉默许久,冷不丁问道:“无忧无虑无拘无束,变得不人不鬼不神不仙,你会心怀怨恨吗?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嘿一声,神色淡然道:“山里的草木,田地的庄稼,各有各命,想要如何,又能如何。”

    谢狗喝着酒,“不自由至极,会不会也是自由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沉默许久,突然扬起拳头,振臂高呼,“我想明白了,胜败在此一举!”

    谢狗说道:“别咋咋呼呼的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压低嗓音说道:“谢姐姐,要想后来者居上,风头压过裴总舵主、矮冬瓜那一脉,有个至为关键的胜负手!”

    谢狗问道:“朱老先生?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摇头,咧嘴笑道:“郭竹酒!”

    那边,小陌发现公子重新拿出那只养剑葫,抿了口酒,闷闷不乐的样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小陌,你说以后,比如一百年,两百年后,或者岁月更久,落魄山也有了几百号甚至千余人的规模,我们再回头看今天,会不会觉得有些陌生?”

    小陌笑道:“大概会,大概不会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气笑道:“闲人站着说话不腰疼。”

    之后小陌回宅子炼剑,陈平安去了竹楼那边,继续纠结某本拳谱的序文该如何落笔。

    有那本撼山拳谱珠玉在前,陈平安就一直头疼此事,坐在书桌愣了许久,干脆看书去。

    夜深人静。

    陈平安开门去,踩着那几块跟崔东山一起铺在地上的青色砖头,来回六步走桩。

    再回屋子,脱了布鞋,万事不想,倒头就睡。

    陈平安岂会没有私心,对待曹荫、曹鸯的教拳,尚且如此认真上心,赵树下是入了祖师堂谱牒的嫡传弟子,自然只会更加用心。

    所以陈平安让赵树下从骑龙巷搬到了落魄山上。

    最终将教拳地点,放在竹楼二楼。

    自从喝过拜师茶,正式收取赵树下为嫡传,陈平安其实就一直在认真思考如何教拳一事。

    想要自己亲自编一部订拳谱,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而已。

    教什么拳,是继续传授撼山拳,以及一些学自种秋桩架的“校大龙”,或是朱敛的拳桩,黄庭的白猿背剑术,演化自蒲山云草堂六幅仙人图的新架子,再加上箜篌赠予的那部拳谱,帮助赵树下从低处往高处走,采百家之长,融会贯通,将来等到赵树下跻身了五境,再在六境继续打熬体魄……还是直接一口气教给赵树下神人擂鼓式在内、陈平安自创拳法剑术不分家的“花开”、“片月”等?何况具体如何教,陈平安是压境,压几境?还是不压境,就像在那艘鹿衔芝渡船上,给磨刀人刘宗喂拳一般?是拣选黄湖山、灰蒙山这样的藩属山头,学那青萍剑宗的云蒸山,以赵树下作为开始,专门用来培养纯粹武夫,继而形成一个落魄山武夫学拳的定例?还是选择在竹楼二楼?若是地点最终选在竹楼,是继承某种不成文的传统,以前辈崔诚的方式来教拳,还是陈平安按照自己的法子来做尝试?若是两者都可,兼容并蓄,那么各自比例占多少才最合适赵树下……这些都是摆在陈平安眼前的很实在问题,他这个当师父的,总得心里有数,先有个章法,才能正式为弟子教拳,陈平安这些日子就在反复考虑,推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设想,不过刚好借此机会,陈平安也对自己的习武生涯,做了一个回顾。

    今天清晨,天才蒙蒙亮,陈平安独自在崖畔石桌那边坐着,没多久,暖树就跟小米粒一起走来这边,两个小姑娘各自斜挎个包裹,还一起扛着个……木制衣架?

    陈平安给看乐了,站起身,笑问道:“你们这是做什么?”

    周米粒哈哈笑道:“暖树姐姐说了,这次回家,好人山主要长长久久待在山中喽,昨夜咱俩一合计,就决定好好拾掇拾掇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打趣道:“就把这么个衣架都给拾掇过来了?看着像是老厨子的手艺,不会是你们连夜催促他赶工的吧?”

    小米粒赶紧抿起嘴。

    暖树点头笑道:“是我让朱先生帮的忙。”

    小米粒立即说道:“一起,一起的。”

    其实昨夜是她出的馊主意,暖树姐姐本来是想早上再说的,只是经不起她撺掇,就一起去半夜敲门了。

    唉,自己还是不够铁骨铮铮,难怪裴钱才是总舵主。

    暖树解释道:“朱先生说了,老爷如今的身份,需要经常待客,倒不是咱们需要看人下菜碟,就是有些个半生不熟又可登山的仙师,由衷仰慕老爷,老爷明明这么相貌英俊,一等一的神仙风采,总是穿着青衫长褂,难免枯燥了些,偶尔换几身不同装束的衣衫、法袍,不说外人如何惊叹吧,也能让咱们自个儿养眼提神,我和小米粒,都觉得朱先生说得在理……”

    小米粒使劲点头,“是嘞是嘞,老厨子几句话就道出我们的心声哩。”

    暖树眼神熠熠光彩,摆好衣架后,周米粒蹲在地上左看右看,说丝毫不差!粉裙女童便自顾自忙着打开两只包裹,取出一整套衣衫,明显早就打好腹稿了,主动开口跟老爷讨要那件青纱道袍。

    陈平安原本想说一句可拉倒吧,见暖树和小米粒都是这么个态度了,只好捏着鼻子不发表意见了,默默从咫尺物中取出那件青纱法袍,交给暖树。

    暖树一边忙碌,从小米粒双手捧着的包裹里边,精心挑选那些整齐叠放好的衣衫,一边笑着说一定要搭配好,昨夜朱先生就说了,等着吧,如此这般装束的老爷,回头他朱敛再亲手打造一要带自己去竹楼二楼,赵树下神色复杂,重重点头,默默跟随。

    如今赵树下的武学境界是四境瓶颈,也还是四境武夫。

    因为当年陈平安送出过一本《剑术正经》,所以赵树下这些年练拳之余,还会研习剑术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崔东山想要收赵鸾为亲传弟子,你觉得怎么样?”

    赵鸾的修道资质,崔东山“觊觎已久”,是真心想要收她为嫡传。

    崔东山对她的评价很高,说就算比不得柴芜这种当之无愧的“天材”,我家鸾鸾也算是一位名副其实的“地材”了。

    搁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门,都是值得精心栽培的香饽饽。

    陈平安还是打算先问过赵鸾自己的意思,她要是选择留在落魄山这边,当然不会就是耽误修行了,只是崔东山给出的修行之路,确实会让她走得更快,而且不是那种走捷径的拔苗助长,所以不会有隐患。说实话,教拳还好说,为他人指点修行,陈平安还真底气不足。为了能够说服先生答应此事,崔东山信誓旦旦保证,赵鸾结金丹一事,早已万事俱备,只等赵鸾到了云蒸山吾曹峰,相信过不了一两年,她很快就可以正式闭关,就由他这个当师父的来亲自护关好了,与此同时,崔东山还暗示自家先生,吾曹峰的下任峰主位置,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,更进一步,他年顺势升迁转任绸缪山的山主,也是可以想一想的。

    青萍剑宗三山,仙都山是剑修的道场,云蒸山是由纯粹武夫来当家做主,这是崔东山亲自订立的宗门“祖例”,而剑修之外的练气士,都被安排在了绸缪山,主峰景星峰,首任峰主曹晴朗,作为崔东山的师弟,只因为是内定的下任宗主,所以曹晴朗是不是绸缪山的山主,确实意义不大,还不如腾出个位置给别人。

    崔东山拍胸脯保证,将来赵鸾结丹,若是没个二品气象,先生只管来青萍剑宗兴师问罪,拿我是问。

    陈平安都懒得跟他废话,都是你的嫡传弟子了,即便赵鸾没有丹成二品,我还能说什么。

    要说不要脸,还是崔东山这个当学生的更有天赋,狗掀帘子全凭嘴呗。

    赵树下说道:“我猜鸾鸾未必愿意去青萍剑宗修行,不过她一向听陈先生的,如果是陈先生建议她去那边,我觉得鸾鸾多半是会答应的。何况能够被崔宗主器重,成为嫡传弟子,我也替她高兴。”

    赵鸾如今是龙门境练气士,而且修行顺遂,几乎没有什么关隘,自然而然就破境了,反观年纪更大的赵树下,练了两百多万拳,一路磕磕碰碰,如今才是四境武夫,并且当下瓶颈难破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时间过得真快,树下,过完年,你今年都三十六虚岁了吧?”

    记得当年初次见面,是在彩衣国胭脂郡城内,赵树下还是一个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。

    赵树下咧嘴笑道:“陈先生没记错,是三十有六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打趣道:“年纪老大不小了,也曾走南闯北,就没有遇到过心仪的姑娘?是你喜欢的,瞧不上你,喜欢你的,你又瞧不上?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,拖着了?”

    赵树下赧颜道:“就没往这方面想过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自嘲道:“不提这个不提这个,毕竟催婚一事讨狗嫌,不能才当了没几天师父,就摆这种最不讨喜的长辈架子。”

    作为陈平安的嫡传弟子,暂时有五人,崔东山,裴钱,曹晴朗,赵树下,郭竹酒。

    崔东山已经是下宗之主,裴钱更是名动天下的止境武夫。

    曹晴朗是一等一的读书种子,大骊科举的榜眼出身,如今也是金丹地仙,刚刚成为景星峰的一峰之主。

    郭竹酒来自剑气长城,金丹剑修,出身避暑行宫一脉,在家乡年轻一辈剑修中是佼佼者。

    好像就只有赵树下,籍籍无名,不但如今没有任何值得说道的事迹,再往后,他可能与那几位同门之间的差距,只会越来越大。

    赵树下也设想过自己的未来,可能再过二三十年,他最多最多,就是个金身境武夫,可能都没有,境界只是长久停滞在六境。

    因此之前落魄山跻身宗门,陈先生突然收取他为嫡传,入了霁色峰祖师堂的谱牒,最意外的,不是别人,正是赵树下自己。

    由于陈先生经常出门远游,其实在学拳一事上,朱老先生费心极多,

    只是赵树下的每一次破境,距离那种能够挣得武运的最强二字,遥不可及,

    赵树下宅子里边,有块书房匾额,是陈平安亲笔手书。

    求实斋。

    大概这就是陈平安对赵树下的最大期望。

    陈平安领着赵树下,一前一后,走上竹楼楼梯。

    陈平安走得慢,缓缓说道:“树下,在我看来,一个人拥有两种极为可贵的天赋,看得见的,是天资,看不见的,是努力。赵鸾是前者,你属于后者,当然不是说赵鸾就不努力修行了,也不是说你就全无天资,能够成为四境武夫,就已经算是登堂入室,拳意在身,是多少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事情,可能在山外,如果只是个江湖中人,就不可妄自尊大,眼高于道:“在竹楼这边,先帮你打好底子,之后我要去郓州那边,在一个叫严州府遂安县的地方,当个学塾先生,你到时候就跟我一起去那边,就在那边落脚,我会随时指点你的修行。”

    作为白鹄江上游的铁券河,神祠名为积香庙,类似紫阳府的家庙,河神名为高酿,文官老儒士模样的,不过却是个一等一的“妙人”。而铁券河数百里水域,如今都已经划拨给白鹄江水府,大骊朝廷礼部,披云山北岳山君府,和黄庭国朝廷,都已分别录档,因此那位被山上仙师誉为“美人蕉”的白鹄江水神娘娘,因为兼并了铁券河,萧鸾得以顺势提升神位一级,已经与寒食江水神品秩相当。

    而调离铁券河的高酿也官升一级,因为郓州那边多出了一条大骊封正的大河,高酿得以建庙,重塑金身神像,关键是作为源头的浯溪,藏着一座大骊朝廷前不久刚刚发现的古蜀龙宫遗址,小溪与龙须河差不多,都建造有一座差不多规制的石拱桥,名为万年桥,当然不曾悬挂古剑就是了。据说遂安县那边,每逢久旱不雨,就有那老人上山喊雨的习俗。

    陈平安掏出钥匙打开二楼竹门,转身坐在地上,脱下布鞋。

    赵树下坐在一旁,照做。

    光脚坐在门口的陈平安,缓缓卷起袖管,说道:“最早在这里教拳的崔前辈,是止境神到一层的巅峰,并且还曾等于一只脚跨入了十一境。你师姐,何时跻身神到,我不敢说,但是跻身归真一层,相信不会太久。至于我自己,想要‘神到’,当然很不容易,但是还不至于说是奢望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抬起手,伸出四根手指,“老话总说事不过三,既说有些事不宜接连发生四次,也说事情可一而再再而三,难到四。如果说我对你期望不高,那肯定是骗人的话,你可以傻乎乎相信,但我自己都说不出口。我当然希望能够在此学拳的赵树下,有朝一日,能够继崔诚、陈平安和裴钱之后的第四位止境武夫,如此一来,竹楼武夫,皆是止境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望向赵树下,微笑道:“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,就是你了。”

    赵树下挺直腰杆,身体紧绷,其实早已头脑一片空白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问道:“别说做了,是不是想都不敢想?”

    赵树下赧颜点头。

    “赵树下,得敢想!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这就是你从今天起,在正式入门进屋之前,与我陈平安学拳的第一拳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站起身,“想都不敢想的事情,何谈做成,人生在世,与自己少说几句‘我不行’。道家讲究心斋坐忘,你就要独自一人坐断太虚,心斋独自成天地,佛家说面壁坐禅,你就要把蒲团坐穿把墙壁打破,即便前路不通就以拳开道。赵树下,你跟我不一样,你只是个纯粹武夫,我既是武夫,也是山上修道人,武夫寿命终究有限,我希望你将来年老,已经递不出一拳了,即便不曾跻身止境,也要问心无愧。临了,扪心自问,敢说一句,我赵树下这一生习武学拳,不曾愧对纯粹二字。”

    “进门!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身大步走入屋子,沉声道:“再关门!”

    赵树下跟着陈平安走入屋子,再转身关上竹门。

    要不是昨天朱敛和周米粒的提醒,可能赵树下此时此刻,根本意识不到师父说出“关门”二字的真正含义。

    从这一刻起,赵树下,昔年的手持柴刀的干瘦少年,就是师父陈平安在武学道路上的关门弟子!

    陈平安站在屋内一处位置。

    赵树下站在陈平安的对面,差不多就是当年陈平安,以及后来裴钱站立的位置。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:“关起门来,我就可以说那句话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要让天下,不只是浩然天下,天下武夫见此竹楼,如见祖师堂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