畅阅看书网【dglake.com】 > 玄幻小说 > 剑来 > 第九百八十三章 愁者解自愁

剑来 第九百八十三章 愁者解自愁

    一起徒步返回,走向石拱桥,拾阶而上,陈平安走到拱桥中央位置,突然停步,坐下身,双腿悬在桥外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就有样学样坐在一旁。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望向落魄山那边,好像小米粒刚巡山到了霁色峰祖师堂那边,走得不快。

    落魄山右护法的巡山之勤恳,早晚两趟是出了名的雷打不动,从无一天赖床偷懒。

    就像朱衣童子的每月按时点卯,自认比起周副舵主的每天巡山,差远了。在那巡山途中,四下无人处,小米粒就开始演练一套武林绝学,是裴钱传授的那套疯魔剑法,只是裴钱属于单手持剑,她就不一样,一手行山杖,一手金扁担,双手持剑,威力加倍!

    别羡慕,羡慕不来的,因为这就叫自学成才。

    再去溪涧里边,扒开石头找螃蟹猜拳,么的意思,总赢不输,毫无悬念。这等行径,也确实幼稚了点,不像话。

    下次不欺负那些手下败将了,抓条鱼去,本巡山使先出布,再轻轻一按腹部,鱼儿一张嘴,就是个拳儿,唉,又是稳操胜券。

    好人山主不在家里的时候,小米粒的巡山,就走得快,总是跑来跑去。

    好人山主在家里,巡山就走得慢,悠哉悠哉,半点不着急,在山路上耗费的光阴,至少得翻一番。

    好像只要她跑得快,好人山主就可以快些回家。

    那么同理可得,只要她走得慢些,好人山主就可以慢点下山远游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收回视线,抬起脚脱下布鞋,盘腿而坐,掸去鞋底的些许泥土,再轻轻拍打布鞋布面几下,问道:“那部拳谱?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好似与隐官老祖心有灵犀,满脸无所谓,说道:“只要别猪油蒙心,交予山下书商刊印版刻,卖了挣钱就行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说正经的。”

    山上金玉谱牒之所以用“金玉”二字作为前缀,历来有两层含义,一层务虚,提醒修士谱牒身份来之不易,一层在实,金书玉牒,材质本身极其考究。而那本拳谱,与宗门秘传的珍贵道书一样,寻常材质的纸张,根本承载不住那份浓厚道意,简而言之,翻刻摹本极为不易,至多是打造出次一等真迹的拳谱,说不定还需要陈平安设置重重山水禁制。

    如果用个比喻,这部拳谱,就是一座山头,山中有道气,需要护山阵法来稳固天地灵气,不至于书中拳意外泻流散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说道:“除了隐官老祖自己观摩、演练,将来出身落魄山和仙都山的两宗子弟,甭管是老祖的亲传如裴钱、赵树下等,再传如周俊臣等,还是未来开枝散叶了,三传弟子外加四五六七传,只要是有谱牒身份的嫡传,都可以翻阅此拳谱,但是不可外传,不可以出门拳外教拳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就当我欠你一份人情。”

    一看就不是吴霜降的授意,吴宫主可没份这闲情逸致,肯定是身边这个落魄山外门杂役弟子自己的主意。

    当然也可能是吴霜降故意为之,有意让陈平安欠她,而不是落魄山欠他和岁除宫一个人情,前者可有可无,后者则全无必要。

    白发童子眼珠子急转,试探性问道:“隐官老祖,我有个极有远见的建议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
    要是搁在以往,话聊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,可毕竟拿人家的手短,陈平安微笑道:“说说看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神采奕奕,说道:“我作为外门杂役子弟,可也是落魄山的一份子,理当略尽绵薄之力,就想着鞠躬尽瘁,呕心沥血,夜以继日,给隐官老祖和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诸多大佬,编订一部考据详实、词藻华美、精彩纷呈的年谱!”

    山下文人和山上门派,都有编订年谱的习惯,前者多是后人记载家族先贤的生平事迹,围绕谱主展开,以年月为经纬主干,后者也类似,不过范围更广,按照约定俗称的规矩,道:“由你来编订山门年谱没问题,我只有两个要求,一个是文字推重朴实,措辞简约,事迹求实,不许花俏,尤其不可文过饰非,也不必为尊者讳。第二个要求,就是从我十四岁起,开始编订年谱作为序篇,在那之前的事情,你就不要写了,也没什么可写的。”

    白发童子小鸡啄米,双手互搓,打算大展宏图了,有了这。

    刘重润就独自站在这边门口,等着陈平安现身。

    她梳高髻,体态丰硕,方额广颐。

    刘重润习惯性眯起那双极为狭长的丹凤眼,看着那一袭青衫的渐行渐近。

    这位昔年垂帘听政多年、住持一国朝政的长公主殿下,当初若非被旧朱荧王朝那位出身皇室的剑修纠缠不休,她原本有望成为宝瓶洲第一位女子帝王。

    严格意义上说,真正首个与落魄山正式缔结山上盟约的门派,是刘重润的珠钗岛。

    万事开头难。这份香火情,可不算小了。

    当年珠钗岛所有祖师堂嫡传,都跟随魄力极大的刘重润迁徙到龙州,在螯鱼背落脚,开府立派,等于放弃了旧家业,重头再来。

    刘重润这些年修行并不曾有片刻懈怠,再加上将一座水殿作为道场,故而如今是金丹境瓶颈,主修水法,兼修符箓。

    否则当初她也不会一眼相中藩属山头中的螯鱼背,就因为此地水运最为浓郁。

    因为那会儿落魄山还没有买入黄湖山,不然如今珠钗岛祖师堂估计就不在螯鱼背了。

    春日融融,刘重润就直接在白玉广场上摆了案几,搁了一盆瓜果和各色点心,亲自煮了一壶茶水待客。

    刘重润给陈平安递过去一杯雾气袅袅的仙家茶水,阳光照射,水杯上出现了一条袖珍彩虹。

    长情之人,都喜念旧。

    陈平安接过茶杯,道了一声谢,笑道:“如今这虹饮茶叶已经被真境宗垄断,价钱都是按两算的,一般仙府有钱都买不着了。”

    双方才刚开始喝茶,就来了个半点不怯生的活泼少女,走路带风,毫不拘谨。

    刘重润笑着介绍道:“我新收的徒弟,叫芸香。”

    难怪少女胆子这么大,敢擅作主张来这边,只能用皇帝爱幺儿来解释了,像流霞她们几个是绝对不敢来这边凑热闹的。

    等到芸香跟陈平安行礼,刘重润就让她自己去搬条绣凳过来。

    刘重润直截了当问道:“陈山主大驾光临,不知有何吩咐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无事相求,刘岛主不用紧张,就是随便逛逛,邻里之间的串门而已,珠钗岛帮忙够多了,哪敢”

    刘重润顿时哑然。

    一旁正襟危坐的芸香眨了眨眼睛。

    啧啧,听听,陈先生真会说话。

    师父话语绵里藏针,也难怪师父话里有话,师父都快成为落魄山的二管家了。

    如今宝瓶洲,都把祖师堂搬迁到螯鱼背的珠钗岛,视为落魄山的藩属门派。她们这些珠钗岛练气士,其实对此是无所谓的,背靠大树好乘凉嘛,何况落魄山风气又那么好,故而不管宝瓶洲闲言碎语怎么传,只说一事,是从无有任何流言蜚语的,那就是从不觉得珠钗岛女修是靠着色相交好落魄山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问道:“刘岛主,嫡传当中,最近有没有人有机会结丹?”

    刘重润一听这个就来气,冷笑道:“你当所有山头都是你们落魄山吗?”

    这落魄山,好像连个元婴境都不被当回事。

    因为有弟子在莲藕福地修行的缘故,刘重润与泓下和沛湘都是常有往来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哑然失笑。

    除了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,外人可能都并不清楚,当年那个被他带出福地一起走江湖的小黑炭,她曾经很由衷羡慕两个人。

    一个是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吴懿,第一次跟着师父去那边蹭吃蹭喝,她只见广场上,修士加上侍女丫鬟、杂役弟子,一千多号人物,浩浩荡荡聚集起来,跪地磕头,口呼老祖。娘咧,这种排场,这种阵仗,一下子就把裴钱给震慑住了,霸气霸气,小黑炭暗自下定决心,以后闯荡江湖,啥叫出息,如何才算真正混出名堂了?就得按照这个标准来衡量,麾下千百号喽啰,见着自己,哗啦啦跪倒一大片,一声声裴老祖,喊得震天响,打雷一般!

    再一个就是珠钗岛的刘重润了,裴钱听老厨子说过,这位刘岛主,当年可是一位垂帘听政的长公主殿下,小黑炭想一想就觉得厉害,一座朝堂大殿之上,左边站着一长排之乎者也的文官,右边带兵打仗杀人如砍瓜切菜的将军,全是当官的,而且都是大官,我这个流亡民间的公主,毕竟是个冒牌货,拿来随便唬人的,刘姨可不一样!

    再加上刘重润做了多年的龙舟渡船管事,靠着牛角渡包袱斋留下的铺子,负责帮忙落魄山转售北俱芦洲运来的货物,按照暖树的说法,自家财库每个季度的入账,那可是好大一大笔神仙钱!仅次于牛角山渡口从各路渡船手上收取的分账了。所以裴钱那会儿,就对刘重润格外亲切,发自肺腑觉得这位刘姨,有义气,做事敬业,贼能赚钱,做人真讲究!佩服佩服,必须佩服!

    小时候的裴钱惫懒,能躺着绝不站着,能站着绝不挪步。

    但是只有暖树去螯鱼背串门送礼的时候,裴钱才会格外勤快,一定会跟着,见着了刘重润,一口一个刘姨,喊得热络亲切。

    而刘重润也从不让她失望,次次都有礼物赠送。

    落魄山的某个小山头,竹楼一脉,自己有自己的谱牒,门槛之高,只说就连陈平安这个山主都没能加入,就更别提陈灵均了。

    能够同时让裴钱仰慕,让暖树感激,小米粒亲近的,还真不多。珠钗岛刘重润算一个。

    做事,归根结底还是做人,日久见人心,时至今日,一般而言,珠钗岛不说在宝瓶洲横着走,最少根本不用怕惹事。

    何况之前在龙舟渡船,米大剑仙与刘重润,也是混成熟脸的,虽说基本上不聊天,但是珠钗岛女修们,都喜欢跟那个叫“余米”的家伙多聊几句,一个男人,长得那么好看,多聊几句而已,又不吃亏,可惜就是余米太沉默寡言了,都不怎么爱说话,实在是脸皮太薄了,所以她们就更喜欢拿他开玩笑,调侃几句,呵,他偶尔还会脸红呢。

    刘重润其实不太愿意跟陈平安聊生意,只是对方都登山了,她便忍着心中不适,硬着头皮开口道:“我想要跟落魄山续签螯鱼背六百年。”

    加在一起,就是九百年,占据一处道场,长达将近千年光阴,其实这等于是跟陈平安直接购买螯鱼背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刚抬起茶杯,抿了一口虹饮茶水。

    在北俱芦洲,龙宫小洞天之内,陈平安买下一座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凫水岛,耗费八十颗谷雨钱。当然这是一个极低的价格了,有灵源公沈霖和龙亭侯李源,剑仙郦采的浮萍剑湖帮忙,这些身份显贵的大人物,对于一座水龙宗而言都是潜在压力,何况水龙宗本身也愿意与陈平安凭此多出一份山上的香火情。

    所以刘重润都不好意提出价格,想着陈平安要是断然拒绝,她就用水殿秘藏的一种水丹药方来作为交换。

    陈平安思量片刻,说道:“先前三百年,是三十颗谷雨钱,那么续约六百年,就按照先前的价格算,再给我们落魄山六十颗谷雨钱,刘岛主,你觉得怎么样?这个价格当然是很低了,不过就像我前边说的,这些年珠钗岛帮助我们极多,出人又出力,落魄山不能不念这份情谊。”

    若是少年时,别说租借六百年,将整座螯鱼背送给珠钗岛就是了。

    只是年岁渐长,就会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,哪怕是与人给予善意这种事,我之心无愧疚,对待某事不曾多想,与他人之心思百转,反复思量,同一件事会是两种心思。懂得这个道理,不叫无奈,而是成长。照顾他人内心,本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。

    刘重润难掩讶异和惊喜,憋了半天,才试探性开口问道:“不再添点谷雨钱?”

    陈平安竖起大拇指,赞叹道:“刘岛主做买卖可以的,我见过变着法子砍价的,就没见过主动涨价的。”

    刘岛主眯眼而笑,“我这不是良心上过意不去嘛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假装什么都没听懂,只是呵呵一笑,低头喝茶。

    之后两人喝茶,闲聊而已,意态闲适,美若画卷,落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少女眼中,师父与他,不涉情爱,却俱是神仙中人。

    离开螯鱼背后,临近落魄山,陈平安停下脚步,路边有座行亭,里边摆了张桌子,始终没有撤掉。

    听说白玄就在这边认识了不少江湖豪杰,最终编撰出一本英雄谱。

    白首没答应,到底是接连吃过大苦头、栽过跟头的,倒是才与白玄见过一面的九弈峰邱植,稀里糊涂就“登榜”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走入行亭当中,暂作休歇。

    只是人生不是闲逛西边的大山,今天逛过了,明天、后天还可以再逛一遍,行亭不会挪步,人生一直向前。

    就像去了一趟螯鱼背,陈平安就会很想念裴钱这个看着长大的开山大弟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当年不在家乡这边,裴钱每天都会去学塾读书,当年就在骑龙巷附近,曾经有个不依不饶的妇人,说是裴钱打死了她家的白鹅,小黑炭赔了钱,但是始终坚持一点,不是她打死的白鹅,陈平安甚至完全可以想象,那个掏出钱的小女孩,满脸倔强的模样。

    那可能是裴钱第一次攒了钱,又送出去。

    心不心疼?

    还有被她藏在某地的那些泥偶。

    按照裴钱当时跟朱敛和石柔他们的说法,是下了场大雨,是她一不小心忘记了,不曾鸣鼓收兵,都给滂沱雨水一浇,打散了。

    但是陈平安很清楚,是被同龄人给砸碎了,可能都不是丢远,而是故意砸碎丢了一地,就那么留在原地。

    生不生气?

    但是可能在小黑炭心中,再如何难过,也比不过自己年幼时逃难路上,娘亲在一天夜里,背着她爹和她,偷藏了馒头再偷吃掉。

    很多苦难困顿坎坷,都可以用一个美好的童年来与之为敌,不落下风。

    就像一个寒冬,可以用怀念暖春来抵御,不轻松的时日,总会过去的。

    也可能很多人生后来的辛苦努力和沉默付出,都是在与各自不那么美好的童年,独自在心中做一场不为人知的艰难拔河,这场架,可能会伴随一生,至多打平,绝无胜算。

    其实陈平安自己就是熬过来的,所以会有比一般人有更多的耐心和恻隐之心,但是真正让陈平安最心软的,还是是那些……懂事。

    比如受了委屈却不觉得有什么的小米粒,

    也有当年还是顽劣小黑炭的裴钱,那是陈平安第一次在五月初五这一天,收到礼物。

    所以陈平安这么多年来,就一直好好珍藏着,放在方寸物而不是咫尺物当中,始终随身携带。

    年少喝酒,总是喜欢用那枚养剑葫,成年之后,好像取出养剑葫饮酒的次数就少了。

    我与我之外,即是天地之别。

    有人与这个世界有过情人一般的旖旎和争执,也有人与这个世界有过仇人一般的怨怼与和解。

    一个头戴貂帽、两颊红彤彤的少女,突然出现在行亭外边,看着那个单手撑在桌面发着呆的青衫男子。

    陈平安转头笑问道:“谢姑娘,觉得拜剑台那边风景如何?”

    谢狗笑呵呵道:“不错,相当不错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取出两壶酒,微笑道:“介不介意站着喝酒?”

    谢狗眯眼而笑,大步走入行亭,“都是走惯了市井乡野的江湖儿女,不瞎讲究,只要有不花钱的酒喝,还有啥不满意的。”

    不知为何,见着先前那个“陈平安”,她又不是个傻子,当然压力很大,别看她当时在骑龙巷的光阴流水回旋的那座漩涡中,从头到尾,都在小心翼翼提防着那个持剑者,可其实她凭借直觉,对那个小陌喊作“公子”的家伙更为忌惮。

    等到瞧见眼前这个神色和煦的年轻山主,奇了怪哉,压力更大!

    谢狗看似随意问道:“你记得之前的事情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知我见,也是一种修行。”

    谢狗喝口酒,点头,不知是觉得酒水好喝,还是觉得这句话说得有道理,“那么在陈山主看来,该如何安顿无限心呢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说道:“就不跟谢姑娘聊这个了,我费神,你费酒,嗯,好像还是我的酒水。”

    谢狗笑呵呵道:“觉得我是个门外汉,或是那自了汉,聊不到一块去?”

    换成别人,她就要换个说法了,比如尿不到一个壶里去。

    只是如今寄人篱下,谈吐得讲究点。

    之前可不就是因为说话不得体,被朱老先生给赶下山了嘛,要是再惹恼了眼前这位真正当家做主的隐官大人,岂不是惨兮兮。

    还能把自己往哪赶?在槐黄县城那边买栋宅子?那岂不是混得还不如那个白头发的矮冬瓜?

    那她还不如直接花钱盘下天都峰在内的三座山头呢,唉,就是那三个门派开价不低啊,欺负她不懂山上行情,杀猪呢。

    陈平安明显不愿意跟她聊这些,转移话题,笑问道:“说真的,我一直很奇怪,你为何独独喜欢小陌。”

    谢狗先是满脸哀愁,最终释然,期间神色之复杂、心情之递进,如一条山中清涧下山之婉转,只见她狠狠灌了一口酒,幽幽叹息一声,给出一句话作为答案,一下子就把陈平安给彻底整蒙了。难道如今蛮荒天下的大妖,都这么有文学素养了吗?!

    “此身原本不知愁,最怕万一见温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