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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来 第九百七十七章 相亲相爱师兄弟

    春风水暖,风景旖旎,岸上竹外桃花三两枝,水中野凫泛泛逐清景。

    王朱一行人辟水登岸桐叶洲,准备走一趟那个投机取巧、主动与东海水君府大献殷勤的虞氏王朝。

    结果没走几步路,就与这个眉心红痣的白衣少年郎不期而遇,是第二次打照面了,第一次碰头在大渎龙宫旧址内,几个水府扈从都对此人印象深刻,城府之深,深不见底,当然真正让他们忌惮的,还是那个黄帽青鞋的剑修“小陌”,称呼年轻隐官为公子,境界之高,高不可攀。

    王朱与崔东山很早之前就认识了,又算半个“同乡”,所以习以为常,可是宫艳、黄幔几个看着那厮的滑稽姿势,总觉得这少年的举动,既恶心人同时又很能吓唬人,他们都是修道有成的,在各洲家乡也曾是一方豪杰,山上的奇人怪事见得多了,但是眼前这个金鸡独立、手托宝镜、满嘴胡言的白衣少年,还是独一份。

    崔东山见他们不接招,就如同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,好似打定主意,你们要是不给点表示,那咱们双方就这么对峙,一直到地老天荒好了。

    王朱冷笑道:“崔宗主不累吗?”

    崔东山保持那个姿势,正色道:“大丈夫一脚踩地一手托天,再以一条铮铮铁骨撑起身躯皮囊,不敢说累。豪杰,擎天白玉柱,架海紫金梁,不辞辛苦……”

    王朱眼神冷冽,“崔东山,差不多点就可以了,有事说事,无事让路,我没空陪你在这里浪费光阴。”

    “有事,怎么会没事,一宗之主很忙的,这不刚刚陪着个洛阳木客逛过燐河,这一路好走,风餐露宿,十分辛苦了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满脸悻悻然,收起那个“拳桩”,脚刚落地,又是一抬脚,踢中岸边一颗石子,朝河面疾速掠去,砸入水中轰隆隆作响,水面打雷一般,瞬间惊起一群野凫振翅乱飞。

    崔东山手腕拧转,变出一根以行书刻有一篇“行气铭”的绿竹杖,这行山杖,是夜航船那边吴霜降赠送的见面礼,崔东山原本是打算送给柴芜当成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的贺礼,只是临了反悔,另有重用,好好珍藏起来,要么当作传家宝,留给将来的关门弟子,不然就送给有一定可能会来到自己吾曹峰修行的赵鸾,既然扛着锄头挖了落魄山的墙角,那就不介意多被先生记一笔账了,于是崔东山找到柴芜,与被白玄取绰号为“草木”以及“有那”的爱喝酒小姑娘,打了个商量,问她是想要这根价值连城的绿竹杖,还是他以个人名义送出一百坛仙家酒酿,而且保证每一坛酒都不重名,当时柴芜顿时眼睛一亮,说一百坛太多了,五十坛足够。小姑娘的言下之意,再简单不过,天大地大喝酒最大!

    崔东山嬉皮笑脸道:“稚圭姑娘,落魄山那边有贵客登门,我家先生必须立即返乡,所以庆典结束就回了,没办法亲自待客了。”

    王朱面无表情道:“小小水府,孤悬海外,也不敢劳驾陈隐官亲自招待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一本正经道:“可不能这么说,稚圭姑娘与我家先生,那可是相逢于微末之时的多年邻居,远亲不如近邻,多大的缘分和情分。”

    王朱扯了扯嘴角,不多说什么。上次大渎龙宫遗址一别,与陈平安重返的王朱,事后不曾与几个水府扈从提及崔东山的内幕身份,只说此人是宝瓶洲人氏,在大骊朝廷那边当官,当年崔东山进入尚未破碎坠地的骊珠洞天,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为了陈平安的学生。王朱说得太过简单,宫艳他们当然王朱只用一句话就打发了,关于崔东山,多说无益,你们知道更多反而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。前不久,东海水府得到一份谍报,落魄山在大渊王朝南部地界,建立下宗,名为青萍剑宗,崔东山担任首任宗主。

    崔东山挥动着行山杖,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,主动献殷勤。

    “稚圭姐姐真是未卜先知,早早算到了我会赶来找你们。”

    “那个更换年号为神龙的虞氏王朝,我熟啊,说句不吹牛的话,到了洛京那边,我完全可以算是半个东道主。你们可以现在不信,反正一去便知,比如积翠观里边那位护国真人吕碧笼,与我便是山上挚友,还有作为虞氏王朝山上仙府领袖青篆派,都是半个自家人,关系能差了?尤其是那戴塬,更是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兄弟。”

    宫艳嫣然笑道:“崔宗主的朋友真多啊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点头道:“必须的,出门靠朋友,只要江湖朋友多,保管一天吃九顿。”

    戴塬这老小子,好像自从与自己认识,在那销金窝的洛京灯谜馆葡萄架下,喝过一顿酒,这家伙就飞黄腾达了,先是在青篆派内升官,刚刚荣升为掌律,算是陈平安就是一肚子坏水的闷葫芦,平时看着是个沉默寡言的,其实满脑子都在算计人心,不过大体上,还是个好说话的,前提是不去招惹他。有这么个先生,若是再找个不爱说话的,岂不是相对无言,要说我啊,还真得找崔东山这种跳脱活泼的,调和先生学生间各有特点的暮气与朝气。”

    李拔突然插话说道:“你们都看错了,恰恰相反,真正有朝气的,是那个看似不多话的年轻隐官,称得上道心幽深、暮气沉沉的,其实是这个玩世不恭的崔宗主,前者看待世道,总能保持一种乐观的态度,后者却是彻头彻尾的悲观,双方互为极端。”

    黄幔笑言一句,附和道:“李拔看人还是很准的。”

    一行人穿过云海,云间道路两边如积雪成高墙。

    崔东山瞥了眼那个跟在最后边的少年,被王朱赐名王琼琚,字玉沙,道号“寒酥”,总之除了姓氏,此外都与“雪”有关。

    在队伍里边,王琼琚毫无存在感,被王朱拿来当苦力用,肩扛手提,大小包裹。

    少年额头微微隆起,刚刚炼形,在昔年骊珠洞天的五份机缘当中,不谈各自下场如何,只说境界高低一事,实属这条当年主动投靠泥瓶巷宋集薪和稚圭的“四脚蛇”,最上不得台面,至今才是个洞府境,这得是多吃不饱饭,才沦落到这般田地?唯一可以说道说道的,就是王琼琚背着的那只大紫皮葫芦了,古篆“捉放”二字。

    崔东山收回视线,开始絮絮叨叨,“阿妩姐姐,真不打算去雨龙宗那边落脚?你反正跟纳兰宗主是老相识了,有这一层私谊关系在,捞个首席客卿当当,不费吹灰之力。”

    “当个天不管地不管一宗之主都不管的散淡人,

    白拿薪水不出力,岂不逍遥自在?这等好事,连我都要羡慕不已。小弟觉得那个性格柔弱的云签仙子,见着了阿妩姐姐,只会欢迎至极,既然云签之前都愿意主动卸任宗主,跑去当个名不副实的掌律了,想必对姐姐的到来,别说是首席客卿,有一就有二,估计再次退位让贤,让阿妩姐姐来当那宗门掌律都不难。对了,真有这么一天,还劳烦阿妩姐姐当个月老,就说我愿意当雨龙宗的首席客卿,薪水一事,好说,意思意思就成。”

    “再说了,雨龙宗比起东海水府,或是宝瓶洲大骊陪都,藩王宋睦的府邸,离着扶摇洲都要近很多啊,眼下姐姐的宗门,混得可不算太好,况且按照文庙规矩,若是接下来百年之内,始终没有一位新的玉璞境修士出现,那可就要丢掉宗字头了。阿妩姐姐当真忍心看着师门就此家道中落,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?去了雨龙宗,晚辈们在扶摇洲那边碰到了事情,姐姐只要御风快些,都不用耗费那边攒下的香火情,自己就能把事情摆平了,所以要看来,当雨龙宗掌律祖师,护道旧师门,与小弟这个首席客卿一起坐在祖师堂里边旁听议事,同时帮着雨龙宗与咱们青萍剑宗结盟,一举三得,傻子才不做呢!”

    宫艳腹诽不已,这家伙是自己肚里的蛔虫嘛,怎么啥都一清二楚。

    白衣少年唉了一声,眼神哀怨道:“这个比喻就不妥当了,蛔虫多恶心,小弟我是阿妩姐姐的贴身小棉袄还差不多。”

    黄幔嗤笑一声,这个比喻恐怕更恶心人吧。

    宫艳打定主意不说话了。

    她也是个胆大泼辣的,说几句荤话算什么,在扶摇洲那边,宫艳就曾以“尤物”著称山上,不曾想竟然敌不过个“少年”。

    崔东山笑嘻嘻道:“哪天我让朱老厨子,大风兄弟,周首席和米首席,他们几个凑一堆,陪着阿妩姐姐闲聊,那才得劲呢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很快补上一句,信誓旦旦道:“保证要荤有荤有素有素,要雅有雅要俗有俗!”

    王朱神色淡漠道:“崔宗主,我们还是说正事吧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抬起手掌遮挡在额头处,眺望远方,笑道:“马上就到了,吃饱喝足才有力气谈事情。”

    王朱顺着崔东山的视线,看到了一条青色苍苍的蜿蜒山脉,如青蛇逶迤大地之上,她想了想,对这条位于桐叶洲西海岸、南北走向的龙脉,有点记忆,只可惜当年为了给那条改道大渎让路,被大渎龙君下令开凿出一条水道,硬生生断掉了完整的陆地龙气,导致桐叶洲整个西海岸再无出现鼎盛强国,多是成为大王朝的藩属。

    人言蛟擘开,或曰雷劈断。

    崔东山歉意笑道:“招待不周,只能找个就近地儿,请诸位吃顿素斋了。”

    落脚地,在山中某座帝王敕建的皇家道馆,之前被妖族大军毁坏殆尽,小国新君登基没多久,就下令让工部官员找出图纸,耗费极大物力财力,才得以将主殿修缮如新,其余建筑,暂时无力营造修补了。

    精于望气术的修道之人,可见山中有赤青两种云气,浮浮冉冉,盘桓不去,这就是堪舆书上所谓的“王气萦绕,龙蜕藏焉”。

    崔东山说道:“山上道观,能够让稚圭姐姐下榻其中,真是蓬荜生辉了。观内老小道士日日敬香,夜必点灯,岁费香油十数斛,这份诚意总算没白费。”

    浩然天下,文庙敕封的四位新晋水君,负责分镇四海,高居中土文庙新编撰的神灵谱牒从一品,与穗山大神品秩相同。

    整个天下水运,被一分为二,其中道号青钟的渌水坑澹澹夫人,总掌九洲陆地水运,只是山巅修士,都不太把她当回事。

    除了王朱,其余三位大海水君,都是从各洲大湖水君的位置按部就班升迁,比如中土神洲皎月湖水君李邺侯。

    此外还有一位女子湖君,峥嵘湖碧水元君刘柔玺,如今也是负责坐镇西海的水君。

    而这位道号碧水元君的女子,早年曾经在倒悬山师刀房那堵墙壁上张榜悬赏,针对墨家游侠许弱。至于其中曲折缘由,外人不得而知。

    王朱眯眼远眺,突然说道:“崔宗主在那边没少花钱吧?”

    崔东山搓手道:“还好,些许谷雨钱而已,毛毛雨。”

    此地名为海龙山,天气晴朗碧空无云之时,登上山好,黄幔和溪蛮,会专门负责一段大渎河床的开凿疏浚,具体长度,可以回头慢慢细聊,我们今天先定大方向。”

    黄幔和溪蛮对视一眼,相视无言,唯有苦笑。刚才还聊着要不要联手揍一顿这白衣少年,报应这么快就来了?

    王朱说道:“四千颗?没问题,我可以再加一万颗谷雨钱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刚夹起一筷子斋菜,闻言立即手腕颤抖,差点掉回盘子,连忙深呼吸一口气,抬起一手,轻轻托住那只被他取名为“揍笨处”的雪白袖子,小鸡啄米道:“好,就这么说定,一万四千颗谷雨钱!”

    崔宗主倍感心酸,人比人气死人,真不知道王朱在大海之中,这些年捞取了多少座旧龙宫、仙府遗址和海中特产的天材地宝!

    王朱略带讥讽道:“既然崔宗主山上朋友这么多,不干脆多喊些人出钱补缺?”

    崔东山哈哈笑道:“有稚圭姑娘的一万四千颗谷雨钱来一锤定音,足够了,借钱毕竟欠人情,就不是多多益善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生意场上,同样一笔神仙钱,打个比方,包袱斋和张直,随随便便拿出来四千颗谷雨钱,与清境山青虎宫陆老神仙,砸锅卖铁凑出四千颗谷雨钱,看上去都是一样的数额,但是对于那笔生意而言,却是完全不同的概念,因为陆雍给了钱,就只是给钱,张直却不然,既然是奔着赚钱去的,就会给出更多钱财之外人脉等无形资源,张直的包袱斋尚且如此,皑皑洲刘氏就更不用说了。

    崔东山继续说道:“欲想开凿出一条水运稳固的通海大渎,肯定是长久事,不是几年就能大功告成的,劳烦水府抽调出一批庶务精干的佐官胥吏,最少三十人,再派遣出诸多水仙、虾兵蟹将,数量最少在三万,以后等到水神押镖告一段落,他们都要通过入海口那条水路,随水往内陆推进,总之能做什么就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亦是先生的暗中授意,与王朱做生意,你只管把价格往高了开,开低了,她可能反而觉得没什么意思。

    四海水君,各自管辖两洲陆地周边的所有水运,那

    么以后的金身高度,精粹程度,关键就看四位水君同僚,谁能够在文庙规矩之内,往陆地那边,手伸得到底有多长了,宝瓶洲那边,其实王朱的运作余地,极为有限,极为有限,天君祁真坐镇的神诰宗,风雪庙和真武山两座兵家祖庭,位于齐渡入海口的云林姜氏,再加上落魄山,正阳山,云霞山等,齐渡已经有了两位大渎侯伯,长春侯杨花和淋漓伯曹涌,之外犹有魏檗、晋青、范峻茂在内的一洲五岳山君,何况半洲之地,都是大骊朝廷的版图……

    反观桐叶洲,东海水府显然大有作为,此地越是山河破碎,旧有仙府纷纷衰败零落,或搬迁去了五彩天下,或是艰难缝补师门旧山头,或是重新选址……真正拿得出手的宗门,其实也就只有地头蛇玉圭宗和过江龙青萍剑宗了,王朱和水府插手陆地水运事务,不但不违背文庙礼制规矩,反而可以积攒功德,所以方才黄幔和溪蛮都不会询问王朱的意思,他们两个是板上钉钉要去当苦力了。

    崔东山笑眯眯道:“有言在先,一来海陆有别,再者风俗各异,以后联手开凿大渎,有些冲突,是必然不可避免的,以后水府官吏登岸参与议事堂讨论,各持己见,怎么吵都没关系,甚至去外边约架也可以,但是最好别闹出人命,否则就难以收场了。”

    皑皑洲刘氏,张直的包袱斋,其实都好说,有先生这块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金字招牌在,何况刘聚宝和张直的驭人之道,都是天下出名的,相信闹不出什么幺蛾子,唯独王朱的水府,变数最大。

    王朱说道:“那就让曹晴朗负责跟水府对接具体事宜,出了问题,也好事先通气,再拿到议事堂那边去吵。”

    曹晴朗有点措手不及,看了眼崔东山。

    崔东山笑着点头,“当然没问题,就此说定。曹晴朗刚刚结丹,是位地仙了,下山游历一事,就可以提上议程了,赶巧不是,接下来曹晴朗正好可以多跑几趟东海水府,熟悉熟悉那边的情况,就是海路迢迢,恐怕还需要水君暂借给曹晴朗一张传说中的龙神跨海符,免得他在路上消耗过多光阴。”

    王朱笑着点头,从袖中摸出失传已久的“一张符箓”,说是符箓,其实是一条袖珍金色走龙,王朱随便晃了晃,便已经打散符箓禁制,再轻轻抛给曹晴朗,“不用客气,送你了,就当是恭喜你结丹的贺礼。”

    修士手持此符,入水即可如同乘龙,走江泛海,速度之快,等于一位仙人倾力赶路。

    曹晴朗双手接住“符箓”,收入袖中后,起身致谢。

    王朱没有起身,只是点了点头,看着这个略显书生迂腐气的年轻修士,她笑了笑。

    那个曹晴朗的规矩礼数,看得宫艳几人愈发出奇,稀奇稀奇,竟然还真是个脑子正常的修道之人!

    崔东山感慨不已。

    身边这位曹师弟,不愧是先生的两大得意学生之一,跟师兄一样讨喜,走哪儿人缘都好。

    王朱再丢给崔东山一件螭龙盘踞青瓷的笔洗状咫尺物,说道:“里边有一万五千颗谷雨钱,就当凑个整数好了,多出来的一千颗谷雨钱,可以在这道观附近建造一座府邸,以后作为我们水府在桐叶洲岸上的避暑别院之一。除了黄幔和溪蛮听凭你们差遣,那座鱼龙混杂的临时祖师堂,只需要给李拔预留一把座椅即可,大小事项,水府这边都由李拔跟你们聊,他的态度,就是水府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连忙放下筷子,接过那件咫尺物,抬起袖子擦了擦嘴,也学曹晴朗站起身,作揖致谢。

    和气生财,吃过一顿并不豪侈的清淡斋饭,崔东山就要重返燐河,继续怂恿那个叫庞超的洛阳木客选址燐河畔,建议王朱一行人到了虞氏王朝的洛京,一定要去积翠观坐一坐,喝个茶,再去灯谜馆吃顿饭,账可以记在青篆派的戴塬头上,绝对不要客气。

    从头到尾,掌律崔嵬都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在饭桌上,崔东山介绍起这位崔掌律,家乡是那剑气长城,黄幔他们都误以为这个哑巴是桐叶洲隐藏极深某位的本土剑修,或是崔东山的家族供奉。

    得知崔嵬来自剑气长城,除了王朱,宫艳几个既觉得意料之外,又在情理之中,有陈平安这个末代隐官在,带回浩然几位剑仙,确实不算什么,先有在老龙城战场大放光彩的米裕,后有眼前这个不苟言笑的崔嵬,就是不知道这位崔掌律境界高低,剑术如何,难道要比米裕更高?

    崔嵬依旧没说什么。

    崔东山的戳心窝,外人要戳,自家人也不放过。

    一起走出斋堂,崔东山在廊下停步,双手插袖,笑呵呵道:“稚圭姐姐,如今青萍剑宗拥有两条渡船,以后属于我们的仙家渡口会越来越多,有没有兴趣一起合伙做点小买卖?”

    王朱说道:“不缺钱,没兴趣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抬起胳膊,拿袖子抹了抹脸,憋屈,这话说得伤感情了,就不该多这一嘴,自讨没趣。

    崔东山轻声说道:“至高至明日月,至大至深江湖,潜居抱道养真灵,不妨静观天变,以待其时。”

    既是真龙,云雨当兴。

    王朱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崔东山蓦然笑容灿烂道:“运到盛时须儆省,境至逆处要从容。当然了,这句话,既可以这么说,也可以颠倒顺序说,反正听着都是好话,相信只要境至逆处有从容,自然就会时来运转,好事连连,稳稳当当。”

    王朱说道:“崔宗主这么喜欢聊天,是想要饭后喝茶再饮酒?”

    崔东山哈哈笑道:“不用不用,以后机会多多,不如先余着。”

    王朱一行人御风而走。

    宫艳笑道:“顺逆一说,有点嚼头。这个崔东山难得不说怪话。”

    王朱嘴角翘起,似笑非笑,“因为原话就不是他说的。”

    道观那边檐下,崔东山并不着急赶路,笑着提醒道:“以后你们跟李拔相处,可以小事客气,大事就别迁就了,不用怕自己盛气凌人,更不用与李拔刻意示好,这老家伙就是个驴脾气,牵着不走打着倒退,所以不骂白不骂,不打白不打。此外,我怀疑完颜老景曾经拉拢过李拔,李拔虽然拒绝了,但是他至少没有给文庙那边主动通风报信,只是这种猜测,完颜老景已经死翘翘了,死无对证,又不能把李拔抓起来拷打一顿,说不得李拔早就用上了某种锁心关闭门户的神魂秘术,或者干脆就将这段记忆给全部抹掉了。”

    “曹晴朗,假设真有此事,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李拔?”

    “他虽然的的确确什么都没有做,但是如果他将这个消息通报文庙,金甲洲会不会少死很多人?那么可不可以这么说,正是李拔的隐瞒此事,他的不作为,间接害死了那些人?完颜老景滥杀的罪过,假定是十,李拔能占几成?”

    “再假定你可以有有五成把握,搜检李拔神魂,问出真相。会不会动手?五成有犹豫的话,八成,十成把握呢?”

    崔嵬顿时神色紧张起来。

    而他还只是个不被询问的局外人。

    曹晴朗说道:“如果我是完颜老景,当时与李拔暗中提及此事,只要被拒绝,或者觉得李拔只是嘴上答应,选择虚与委蛇,就当场清除李拔的记忆,抹掉所有痕迹,完颜老景是飞升境,李拔只是玉璞,所以就算后者想要告知文庙也做不到。”

    “曹师弟,你当然不是完颜老景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笑道:“我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的!”

    好像真正的读书人,最喜欢为难自己。

    曹晴朗突然侧过身,后退数步,面朝崔东山,低头作揖不起。

    不光是崔嵬一头雾水,崔东山也觉得奇了怪哉,“嘛呢嘛呢?”

    曹晴朗始终没有直腰起身,低头闷声道:“某些师兄为师弟设置的问心局,先生能熬,我不能熬,所以还请崔师兄手下留情!”

    崔东山跺脚道:“胡说八道胡说八道,好似心口挨了一记闷锤,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看,小师兄是那种脑子拎不清的人嘛?!”

    曹晴朗起身,微笑道:“我不管这些,反正会赶紧与先生说此事,就当是未雨绸缪了,真有那天,我不好受,师兄也别想跑!”

    崔东山气得牙痒痒,伸手指了指这个师弟,“天地良心,日月可鉴,小师兄根本就没这想法,你倒好,非要无中生有,再跟先生那么一告状,有想过小师兄的处境吗?啊?!天底下有你这么当师弟的?你袖子里那张还没捂热的跨海符,怎么得来的?王朱要是假装听不懂暗示,我这个当小师兄,都要去帮你抢来的,你就这么报答师兄?做人得将心比心!”

    曹晴朗一本正经道:“崔师兄自己说的,行走逆境要从容啊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呆了一呆,抖了抖袖子,嚷嚷道:“崔掌律,赶紧拦住我,不然我就要代师传艺了!”

    崔嵬又不傻,笑道:“你们师兄弟之间的家事,我一个外人掺和什么,免得里外不是人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眼珠子急转,踮起脚尖,搂住曹晴朗的肩膀,“曹师弟,别告状,真心的,算小师兄求你了,如今先生看我正是百般不顺眼的时候,你又是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学生,都没啥之一,要是再来这么一出,不合适,真不合适。”

    “曹晴朗,别忘了啊,如今我可是一宗之主,你只是景星峰峰主,哪怕不谈师兄弟的情谊,千万别以下犯上啊,我可是得了先生的真传,行走江湖最不记仇!”

    “曹大哥!行行好,可怜可怜我吧,被先生得知此事,真会把我打成猪头的,问题是我冤枉啊。曹大爷,小祖宗唉,难道真要我给你跪地上磕几个响头吗?崔嵬,别看戏,赶紧的,闪到一边去,等我磕完头再回来……”

    曹晴朗当然不会真让崔师兄这么干,双手扶住他的胳膊,笑着保证道:“肯定不告状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将信将疑,说道:“我不信,得发个誓。”

    曹晴朗微笑道:“那就算了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连忙反手拽住曹晴朗的手臂,“小师兄开玩笑呢,信不过谁,都不能信不过曹师弟嘛。”

    “这会儿先生也该到家乡了吧。”

    曹晴朗走出道观后,看着山外远方初春时节的青山绿水,突然说道:“崔师兄,好像我们落魄山每逢下雪,总比别处先白,化雪的时候,又比别处化得慢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如释重负,嗯了一声。

    知道曹晴朗这个师弟的言外之意,是说他们先生的某种心境呢。

    外人看来,大雪满山是美景,只是美景之下藏着的辛苦,可能像他崔东山和曹晴朗都知道,可到底有多少辛苦,肯定无人得知。

    人生多无奈,白吃苦头之苦,苦不堪言之苦,都难熬。一辈子好像喝酒不醉,饮茶无需回甘就不觉苦,又该怎么说呢。

    曹晴朗轻声道:“夜路难行,低头赶路不难,就怕一抬头,四周疑目如盏盏鬼火,流言蜚语如汹汹洪水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,笑道:“共勉。”

    不管是诉苦,还是自勉,曹晴朗都是有资格说这些话的。

    多少少年离乡不回头。

    有些是志存高远,不肯回头。

    却也有些人,才是少年,就已经不敢回头看童年。

    崔东山沉默片刻,转过头,满脸委屈说道:“曹师弟,你还是发个誓吧,不然小师兄睡不着觉。”

    不是信不过曹晴朗,而是崔东山信不过自家文脉的某些风气啊。

    曹晴朗微笑道:“崔师兄这么聊天就没劲了啊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抬起一只手,朝天边勾了勾手指,嘴上念叨着咚咚咚,轰隆隆。晴空万里果真响起了阵阵雷鸣声。

    崔东山眯眼看着那轮骄阳。

    日悬中天,教人不敢长久直视。

    据说因为太阳是无数人心的聚拢。